西下的夕羊

随缘型爬墙选手。脑洞大过天。

[Protagoneil] 倒带

全文约1.1w


1.

一颗圆形水滴坠落下来,啪嗒一声着陆在手背上。

Neil下意识缩回手,循着来源望去时回应他的是另一颗砸在眉心的水珠。

“下雨了。”他喃喃自语,又像一句感慨,转身折回去的时候看见他的上司站在身后。

“你又走神了,上一次是在两个半小时前的行动部署会议上。”男人客观地指出这个事实,仿佛一个企图压榨员工剩余价值的邪恶资本家。

“别那么苛刻,”他笑起来,像一只好脾气的大型犬那样温驯地耷下眼角,“法律没有规定上班不能摸鱼。”

每一个故事都会有结局,‘信条’自成立以来的历史最大行动在今天进入尾声,然后时间开始倒流,有人要回到过去完成剩下的部分,将零落一地的碎片捡起编织进经纬,给断开的莫比乌斯环再次焊上接点。

青年比他高过了半头,轮廓有了分明的棱角,作为Max而存在的记录已从所有档案里删去,他们现在几乎完全一样了。除了眼神,彼时的年轻人还没有学会隐忍克制,当目光倾注于一人,爱慕和喜悦像是随时会从眼睛里满溢出来。

我要往前走吗,他想,走进伦敦的蒙蒙阴雨,走到没有光的地方去?

“你在顾虑什么?把个人情绪凌驾于任务之上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绿灯亮了,匆匆行人从他们的左右穿过,Neil脚步顿了一下,落下他两步的距离绕到另一侧。

“我在想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他轻快地道。

“真不凑巧,”他说,“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并不是你第一次见到我。”

“噢。”他听见男人一个轻描淡写的语气词,没有下文,像近乎垂直砸进水面的石子,荡起一圈涟漪,无声无息坠入湖底。

“或许当下有些不合时宜,但我有义务重申一遍,协定现在依然生效。”男人说,在湿漉漉的天气里开口讲出的话都带上了厚重水汽。

“你说那个口头约定,”Neil眨了眨眼,“当然,我记得,而且一如我当年做出的承诺,过去,现在,未来,永远不会用到。”

“不过我倒有一个问题,”他侧过脸,望进对方的眼睛,“你是知道我的结局的对吧?”

没有铺垫,干脆利落,直击红心。

“别担心,我没有在要求一个提前剧透,只是确认一些东西。”

“如果在十岁那年跟我说将来有一天我要做穿越时空的救世主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报警,但是现在,”他摊了摊手,“造化弄人。”

“你想说什么?看不见的命运之手从中作梗形成了我们现在的时间闭环?”

Neil似乎被他的话语逗乐了,带着憋不住的笑意摇头。“不,我想那只手大概在忙着拯救愈挫愈勇的美利坚濒临崩溃的股市。”

然后他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突然认真了几分:“你尽可以觉得我只是在痴人说梦,毕竟我拿不出分毫证据来验证我的观点——是我们主动跳进了无人能窥得全貌的时间漩涡、宇宙黑洞、百慕大三角——随便怎么称呼好了,我能想到所有可能里只有你和我,是我们在时空的缝隙里穿针引线,推动世界的齿轮运作啮合,也是我们找到了让彼此相遇的奇点。”

“你总是有办法说服我。”男人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没有流露出悲喜。

    

    2.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句子,似乎觉出了几分乐趣。

“你是爱情小说看多了吗?”

P看着他一个人傻乐,一脸不明所以。

“你想表达什么?”Neil收敛了笑意,眉梢眼角依然在散发着快乐,“逆行之人拥有等同完美吸血鬼家族的特权?可我们并不能永生不死。”

男人绞起眉毛,显得更为困惑了。

“不过站在主角的立场看这是个好结局,典型的童话式幸福生活,所有人皆大欢喜。所以后半句得改改,在破晓时分相会怎么样?”

有时他会感到恍惚,Max,现在于外人面前被称作Neil,不久前进入了信条的编制,同时面对着外派任务和本科学位的双重压力,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尽管如此本该沉浸在没完没了派对社交里的年轻人还是会在难得的假期趴在笔记本电脑前查询一些古怪的条目,在家里堆一些常人连标题都读不懂的物理学著作,偶尔拿出一所大学的项目简介向他征求意见。

他就此事询问过他,得到一个“费了那么大劲进来总不能吃干饭,或者你需要一个风投顾问吗”的回答。他开始相信那些绕来绕去的偶然和必然,认命或者随波逐流,管它叫什么呢,尽管很多年前真理就已在实践中得到验证。电子日历上的数字一格一格跳动,春去冬又来,在时不时重复往返迎来的新一天里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让人几乎快要沉浸在名为生活的虚假满足感里找不到来时的路。

他的本意是将时间折返秘密揭露的那天拖得越晚越好,直到一次突发情况,他赶到逆转舱所在地的时候那个金色脑袋刚从旋转门中探出来。

“难以置信,”半大男孩气喘吁吁摘掉氧气面罩,前额渗出的汗水打湿金发,飙升的心率还未平息,“我突然找到了论文课题的灵感。”

他被那个明亮纯粹的笑容恍住了,像瞧见了一个昔日幽灵,一个如影随形的梦魇。他仍然能见到另一个逆行而来的Neil,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直至有一天消失不见。

就快了,已经很接近了,悬而未决的恐惧是高举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等待一个松懈,一场天翻地覆。

“你说的那本小说叫什么?”稍晚些时候他重新提起这个话题,决心回头补补课以便跟上当代年轻人的想法。

“什么?”

“吸血鬼,长生不老之类的。”

“别在那上头浪费时间,”Neil一本正经地板起脸,严肃道,“我从没见过比这更烂的作品。”

    

3.

午夜时分一家酒吧发生了恶性斗殴事件,救护车闪着蓝色灯光来了几趟拉走一车又一车人,有几位已经等不到急救医生跳下车,或许还有几个撑不到进手术室。警局抽不出人手,几个刚入职的菜鸟拎着痕检手提箱面对毁掉一半的房子折腾大半天终于在夜幕将要淡去的时候跨过封条和警戒线,带着对要求第二天还要准点上班的上司的咒骂和沉重的黑眼圈离去。

他们尚未留意到的黑暗里一个身影像跳跃在国王大道上的松鼠一样贴着墙边一路飞奔,攀过石灰墙翻上翻下灵巧落地。

Max把自己藏在路灯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警车从身前五米的地方开走。今天大概是他的不幸日,白天跟当地线人接头时不知怎么撞上了黑帮毒贩交易,有人认出他的父系身份,引起了一场不小的混乱。于是一部分刀枪棍棒调转方向朝他招呼过来,所幸这些窝里斗的小帮派成不了多大气候,他只落了几处皮外伤便顺利出逃。然而打点好一切后他突然发觉用来防身的刀具落在了现场,不只是沾着他的指纹,还有刀柄上镌刻的姓氏纹样——这是他从人间蒸发的父亲那唯一拿来的东西。

几条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大张旗鼓地拦在每一个出口,扇扇门窗紧闭,把守大门的除了一把新型密码锁还有传统的沉重锁头,然而对于个中好手来说都可以划分到入门级考核标准里去。他从指间滑出一把轻薄的微型金属扳手捅进锁孔,拨弄几下按下一串数字。

一,二,三,咔哒。

常人来不及掏出钥匙的时间锁芯便轻而易举打开了,几秒钟后他在夜幕的掩映下闪身进去,立在电线杆上的猫头鹰咕咕几声,门前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

Max取下遮住面容的兜帽,缓缓松了口气。此时距离他动身到踩着每一个监控盲点进入目标建筑只过去了不到一分半钟。

“你就把我教给你的东西用在这种事情上?”

他猛地回头,室内应急灯光照出的一小片昏暗里凭空出现了另一个人。

来人在黑暗中将一样东西隔空抛了过来,Max本能地伸手,自半空中捞住一柄做工精细的匕首。

是他之前使用过的那把。

“你不该犯这种错误的。”

男人双手插在衣袋里,语调冷静而淡漠,似乎只是客观地指出一次格斗训练的缺陷而不是面对一场随时危及性命的帮派火并。

男孩脸上刚刚显露出的几分惊喜神色急遽被混杂着慌乱的复杂情绪笼盖。

“你……”

“你觉得自己够格独当一面了是吗,还不够,远远不够,如果不是执行任务的人及时赶来增援你现在已经躺在三公里外的土坑里等待法医来辨认尸首并登上明天的城市媒体头条。”

“我只是、我只是一时疏忽,交易货物和源头追踪都被控制住了,也没有伤及无辜……”

“那么你呢?你有考虑过单枪匹马冲进来葬身在这里的可能性是多大吗?若你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你的母亲又有多少后路可退?如果这几年你真的有学到什么就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只身一人涉险。”

Max想要辩驳,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响,精妙的语言在脑海里乱成一锅粥,无处安放的心跳声如擂鼓响彻整个空间。

他的身量几乎和男人一样高了,四肢修长而挺拔,覆着少年人春日新芽一般郁郁葱葱的朝气。但还是太年轻了,在与披上坚冰的熟悉面孔交锋时仍会瑟缩颤抖,像被掠食者掐住脖颈的动物幼崽一般孤立无援。

“我没打算对你说教,既然你决定要走上这条路就该清楚自己的定位,是要重蹈你父亲的覆辙还是从各路纷扰里开辟自己的,一念之差。”

“你说过交由我自己选择,你说过会帮助我。”他低下头,让旁人看不清此刻的面容。

“但不是以这种形式,冒险,突进,罔顾一切。我没有叫你稀里糊涂丢掉性命。”

“你消失了六十三天,”他打破令人难堪的沉默,勉强扯出一个发苦的笑容,“整整两个月,没有一条留言一通电话甚至是安全屋门锁打开过的痕迹,我动用所有关系和资源寻找可能留下的踪迹,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是隐秘潜伏还是尸骨未寒,你以为我在做什么?你要我在某一天从床上醒来之后平静地接受一份迟来的讣告吗?”

“你总是把我拒之门外,而我只是想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告诉过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男孩的嘴唇因愤怒和伤心而簌簌发抖,剪短的头发盖不住前额分明浮现的青色脉络,浅色眼瞳里积蓄了过量情绪,缠绕在一起化作一头凶兽在玻璃牢笼里徒劳咆哮。

“你会明白的,”男人侧过身不再看他,为的是不让任何动摇的可能性暴露于对方的视线中,他盯着一块印在灯罩上的血迹,眼底浮起一层晦暗,“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总有一天。”

然而唯一的观众没再听他讲话,奔出房间的下一秒猛然被摔上的铁门轰隆作响。

男人踩过一地狼藉,踱到搁置着成百上千酒水的巨型展示架边随手挑了一瓶,又摸到吧台翻出两只高脚杯。

瓶口封装开启的声音和战术军靴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我说什么来着,”Neil从他藏身的地方晃悠出来,“你得尝试掌控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分不出太多理智来思考事情的本质——尤其是涉及感情的部分。”

“而我以为你会对自己进行更客观一点的评价。”

“别指望我能提供什么经验,我只是路过看热闹的那个,”他屈起指节敲了敲手腕上的表盘,用于规划时间回环期限的数字在那上头跳动,“我们还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

“相比起这个,”Neil在他胸口至大腿的一片区域来回打量,“伊比利亚,逆向子弹,7.65毫米口径,第八肋间贯穿创口,左侧股动脉破裂,我没记错的话。这就是你把我扔下两个月不管的原因?”

“还有轻度脑震荡,当然跟以上列举出的情况比较不值一提,”他将酒瓶往对方那边推了推,“恢复得差不多了,否则我也不会有多余时间来当保姆。”

“黑方?”Neil借着一点微弱光线看了看瓶身标签,语气里掺着的说不准是不情愿还是无所谓,但当他拿起酒杯的时候短暂地沉默了。

“怎么,酒里被下毒了?”

“这是用来盛香槟的杯子。”

男人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你不能指望我在处理青少年问题的时候还能分出多余精力辨认酒杯种类,有需求的话请自便。”

Neil摊了摊手,“我也从未对你抱有期望。”

“冰桶在哪?”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猫着腰在吧台后边翻翻找找,“希望那些警察没有拿来保存尸体。”

“左手边第二个冰柜,我不确定有没有溅上血。”

“呃,那算了,我没有那么讲究。”

是的,完全看不出来,与生活情调绝缘的年长者就着威士忌默默吞下了一句腹诽。

“但是我得说,”P在他倒酒的空隙适时发问道,“Max今天的酒精摄入量似乎超标不少,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只是善意提醒一下,你还没到合法饮酒年龄——我是说现在这一个。”

“一年零三个月,无关紧要,你该记得他身上一半的斯拉夫人血统,这个年纪还没有因为酒精中毒躺医院里一回已经是万幸了。”被质疑的那个摆摆手,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这里是美国。”

Neil只是懒洋洋地倚在吧台边上,把空杯子倒过来晃了晃歪头看他:

“需要给你点一杯热牛奶吗,叔叔?”

 

4.

他们坐在一家快餐店里,男人面前放着一盘英式早午餐和一杯加冰无糖可乐,对面约莫十二三岁的男孩面前摆着一份儿童餐和柠檬水。

我也要可乐。

恐怕不行,像你这个年龄的青少年应当减少接触碳酸饮料。

难道汉堡和炸薯条就是健康食物了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油炸食品所以摄取量大概率会控制在安全范围内。

男孩像泄气皮球一般缩回椅子,开始不声不响地咀嚼自己盘子里的东西,不过从缓慢的进食速度可以看出的确是不怎么合胃口。

实际上从男人的视角可以看到那只不过是贪嘴小孩们无师自通的表演: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的餐食,并时不时偷瞄一眼充满诱惑力的红色纸杯。

但不管怎么说,在他们刚刚从一场早有预谋的针对性袭击里脱身的前情提要下这一切都显得过于平静了。

“你好像并不怎么害怕,”男人说,“不是我在质疑什么,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且二十分钟前经历过恶性暴力事件。”

“我应该感到恐惧并因为惊吓而哭泣嚎叫个不停吗?”男孩反问他,尽管嘴唇和脸颊失了些许颜色。

Andrei Sator的亲生儿子,他想,遗传了母亲温婉的金发蓝眼,骨子里仍浸着冻土原野上沸腾的血,还在跌跌撞撞蹒跚学步就急着亮出利爪和尖牙昭告天下。尽管生活在有序社会的人们一再被教导不要戴上有色眼镜,但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血缘传承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早熟未必是件坏事,Max,可是缺少防范意识会导致无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你如果想对我动手不会等到现在,”小孩一板一眼地给他分析,“就算是黑吃黑也大可以把我打晕丢进后备箱找个地下室关起来,录一段影像,写一封匿名信,或者给我家寄去一根小手指头什么的。”

男人腾出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只是一个建议,少看点不着边际的爆米花电影。”

Max用塑料餐叉戳着沙拉碗里剩下的小番茄,装作不经意地抬眼看他:“你为什么要救我?因为我妈妈?”

“字面意义上说对了一半,我与你母亲只是普通合作协议里的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从感情方面讲算是熟人,在这一点上你不必质疑太多。”

男人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瞬,有人发来了新消息,Max伸头去看,只模糊捕捉到预览界面发信人栏显示的一个名称。

N开头,L结尾,中间的字母看不清。

“所以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小孩歪着头朝他的手机抬了抬下巴。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不过既然你执意要知道,我能透露的部分是往后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你的回答跟我父亲以前给我的答复完全一样,你经常干这种事?”

“如果你指的是给别人当保镖的话,不,我在几年前欠下了一个人情,因此担上了一份无限期的责任,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要为此负责的对象看起来似乎是个不小的麻烦。”

“我听不太懂,”Max困惑地摇头,“这与我父亲的失踪有关吗?你到底是谁?我见过你很多次,每次都在发生危机事件的现场,事情解决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至今没有过威胁举动也过于可疑了。”

男人手里的刀叉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像在忖度一个标准答案。“思考是一种美德,”他如此回应道,“既然你愿意跟我坐在这里聊天而不是立刻跑到最近的商店拨打报警电话,我猜我在你的分类里还勉强够得上好人那一栏。”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没法相信你。”

“我没有名字。”

“为什么?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名字,我总得用某个特定的词汇来称呼你。”

“你要知道,对于一个中情局出身独来独往的特工来说名字没那么重要,平均使用寿命不足一个月的化名和代号并没有太多用处。”他停顿一下,脸上现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犹豫,“你一定要求一个回答的话,叫我P好了。”

“那代表了什么?”

“追究这些没有意义(Pointless)。”

“这算敷衍,还是一个糟糕到不行的玩笑?”Max瞪着他,言语流露出被戏耍的忿忿不满,可惜那张面孔太过稚嫩,尚且无法展现出任何威慑。

“别那么看我,”P说,“等你再长大些,至少拿到高中毕业文凭再来跟我讨论语言表达的问题。”

“那么无名氏先生,如果其他方面无法坦诚的话,我至少有权利知道你总是围着我家打转的目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们现在是平等的合作关系?”他有些好笑地瞧着面前已经展现出几分不同于常人特质的年幼狼崽,“你只从 Andrei Sator身上继承了一部分血脉和一个姓氏,或许还有不小的一部分资产,并不代表别人会把你当作你老爹对待。”

“就如我之前所说,这是一桩将时间作为筹码的交易,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我能做的只有尽力维持秩序和平衡。至于为什么隔三差五在你家附近露面——你知道这些都是必要的吧?”

“我可不傻,你以为我在十二岁生日之前能收到多少条恐吓信息?”

“那么我想这个问题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天色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男孩收拾好了塑料餐盘,穿好制服外套,同时眼睛依然牢牢粘在没怎么动过的饮料杯上。

“好吧,好吧,”P叹了口气将钥匙和可乐一并递给他,“去车上等我一会儿。”

男孩心满意足接过来,送到嘴里的一刻却愣住了。

“你在里面下毒了吗?”他鼓着腮帮发出含混不清的疑问,看得出来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在极力克制吐出来的本能冲动。

“无糖配方。”

“无趣的大人。”他小声嘟哝了一句。

男人不置可否,俯下身将一个黑色的小玩意塞到他的书包夹层里。

Max戒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拿出来对着光瞧了瞧又放回去,“这是什么?”

“信号追踪器,遭到刻意损坏会上传坐标信息,必要时候能救你的命,有关安全性的部分我已经告知过你母亲了。”

十分钟后男人回到车上,手里多了一个铝制手提箱,好奇心旺盛的未成年对着箱子瞧了又瞧,识趣地没有追问来由。

“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对吧?”Max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他,脸色相较进入餐厅前缓和了一些。

“取决于你今后是否常常让自己身处险境,先生。”P帮他调整好座椅靠背,“而我们都知道安分守己这个词对拥有特殊家庭背景的未成年人来说太难了。”

 

5.

如何最快地攻克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答案很简单,从内部突破。

他已经逛过了整层甲板,一路上遇到的同伴们只是遥遥看他一眼,至多有两个讲过话的向他点个头就算打招呼,没有人察觉到端倪。

他在船尾跟几只小型吊臂和救生衣坐在一起,直到数过第六只掠过舰船上方的红嘴鸥,开始疑心一时的心血来潮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他等待的目标终于姗姗来迟。

金发特工兴冲冲拎着两个易拉罐向他走过来。

“你在这里,我刚要去找……等等,”青年在离他几公尺远的地方蓦地顿住脚,“你不是他。”Neil的反应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

“……P?”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枚火山造型的卡通纪念章,在山麓的部分用大写加粗的黑体写着一串意语欢迎词。

“哦,”Neil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那还算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吧?”

“还有一些时间,”他抬头看看天色,推开最近一间逆向舱室的门,“进来说,我可不想挂着氧气瓶叙旧。”

“我骗过了所有人,”男人摘下呼吸面罩,“你是唯一的那个。”

“当然,”这一个Neil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如果你以为是误打误撞可就太小瞧我了,我们相处的时间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更长。”

“请教一下,我究竟在哪里失误了?”

“你的眼睛,不要在这种时候盯着对方看,眼神会暴露一切情绪。”

“尽管有些意外,不过感谢来访,至少我知道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Neil把酒分给他一瓶,“但是你为什么会返回这个时间点?”

“还有一些遗留的细枝末节,不能权当无事发生过的那一类,”P沉默地打开拉环,泡沫沿着瓶口飞溅出来沾湿手指,“以及一些私人原因。”

“让我猜猜,跟我有关?”

男人没有回答,几乎算作是默许了。

“我想我还没有做好面对现实的准备。就在同一片海域,几星期前我还打算从我原本的岗位上辞职,现在我要从拯救世界的结局往起点进发,继续看着与我相识的人一个个丢掉性命,而那个强迫我站上摩天大楼的幕后主使居然是从未来向后回溯且经历过这一切的我。”

“我会以为还在梦里,”他试图牵动一边的面部肌肉做出一个轻松些的表情,很快脱力一般放下去,“我希望梦还没有醒来。”

他仰头灌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从口腔流淌至胃部,中和掉一部分焦灼。

“如你所见,处在逆行时间线上的我已经完成使命,但你没有,”Neil说,“最本源的那个‘信条’现在空有一个躯壳,这次行动所展现的力量只是冰山一角,要达到从未来到过去反向输出的程度还需要很长时间的积累。”

“即使需要舍弃所有?”

“但我不能,”他说,“我不能做出默认的假设,我不能干涉原本的轨迹,我无权将任何人拉入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如果按照给定结果反推预设的道路,那会杀死其他可能。”

Neil看着他,像在观察什么奇珍异兽。

 “不要因为你的主观否定而剥夺别人的选择机会,那是独裁者才会做的事情,尽管最开始的出发点是减少鲜血和死亡。”

“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接下这桩活?如果重新开始一次你会就此罢手吗?当有人对你说要去干一件大事,卷入一场纷争,你会下意识逃避还是本能地迎头而上?”

船舱里有一只年久失修的旧式石英挂钟,无人更换电池,早已不准了,这时它却突然回光返照,滴滴答答地重新走起来,他们同时抬头去望,处于正向时间里的指针在沿着逆时针方向一格一格转动。

男人沉默着,他们都知道了答案。

“你看,”Neil微微地笑着,“你已经做出选择了,而我和你显然是同一类人。”

“如果你没有在一开始做出保护的决定而是让仅仅一面之缘的女人和小孩死于混乱,接下来的世界会怎么样?可能未来的Neil不会存在,也不会有人建立信条,不会有跨越世纪的人类拯救计划,我们没有达到那个现实所以无从得知。”

男人看着他,像一座灯塔凝望黑夜里远归的航船。

“那么现在呢?如果你知道了面前是一条死路你仍然想要继续吗?”

“我们有过一份协议,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退出‘信条’,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距离任务完成一步之遥,哪怕是下一刻就命丧黄泉的战场,只要决定抽身就会让我离开,这意味着我是有其他选项的。”

“但你选择留下。”

“是的,我从没动用过这份权利。”Neil说。

他就这样随意坐着,两手握着啤酒罐,用口述一份每日例行工作报告的语气轻松地谈论生死。

“没有其他人推波助澜,也没有神明转动命运之轮,无关诱导和欺骗,只是一个选择。正如你在那条船上决定继续这个听起来过于荒唐的任务,我选择了加入‘信条’,道路有很多条,我恰好在无数可能中挑中了你眼中过于艰难的那个,仅此而已。”

“现在这个时刻只需要遗忘。”Neil用手里的啤酒罐碰了碰他的,显出几分心满意足的快乐,“敬我们以全人类福祉为首要利益的伟大事业。”

“见面礼我收下了,今晚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甲板上看看另一个你有没有被海风吹坏脑子。”他把跨越时空而来的纪念品揣进外套衣袋里,一手拎着酒瓶一手去拿挂在门口的面罩将欲出门。

“Neil,等等。”P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你记得走回去的路吧?”

“你所能见到的未来限度里我还活着吗?”

青年罕见地怔住了,脸上变幻的表情转瞬即逝,快到他几乎来不及分辨那其中可能隐含的意味。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男人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窘迫,“我希望有帮助到你什么,没有其他意思。”

Neil从呆滞里回过神,几乎称得上哑然失笑,“我知道,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了解。”

“但是,不,不,我的职责里没有这一部分,出于良好的职业道德我得对得起你开给我的薪水,若你想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时间已经预留出足够的容错性给我们挥霍,原则是不要心存侥幸,”他微不可闻地停顿一下,“发生过的已成事实。”

“这不公平,”男人说,“我们的信息差并不对等,你给我留下的谜题远超我所经历过的任何情况。”

“我们拥有的时间是平等的,同样怀揣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Neil倚在门框上看他,唇边挂着一抹笑意,“再有些日子斯芬克斯和解谜者的位置就会颠倒过来,这样想是不是会好些?”

“你得去到比我更远的未来,找到我,指引我,训练我,而我会一直看着。”

“很抱歉我必须得卖个关子,基于保密条例。”Neil轻声道,“但是你可以往前走走试试,没准更年轻的那个Neil会愿意把他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不过相对的,时间的单向流动性决定了他知晓的事情不会比你多太多。”

“这是一个承诺?”

“一种可能性。”

“那么,再会,”他露出一个真切的微笑,对着他挥了挥手,“放心好了,我保证那不会花费太长时间,今年的圣诞节记得提前买好红酒。”

 

6.

Neil花了些时间从那栋上百年历史的建筑物里脱身出来,借着爆炸的巨响和冲天火光的掩盖安全撤离事发地点,跑到预先准备的安全屋洗了把脸处理掉多余随身物品,换上一身休闲西装,甚至从储物箱摸出一块压缩饼干啃了几口,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出门向下一个约定地点进发。

现在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常人了,忽略肩上搭着的那个格格不入的军绿色背包的话。灰扑扑的耐磨面料帆布包与他一身可以直接泡吧的行头委实不搭调,作为唯一点缀的金属环扣连同过于显眼的彩色线绳依然好端端地系在上面,凑得近点兴许还能闻到未散去的灰尘和火药味。

有擦肩而过或迎面走来的年轻女孩向他投以带着暧昧色彩的目光,而当事人却对此浑然不觉似的,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里的电子地图上,举目四顾多半是在确认路牌和寻找标志建筑——他跟这个城市实在不熟。

第四根路灯柱下停着一辆黑色大切诺基,车子后保险杠凹进去一块,连带着旁边的尾灯外罩碎了一半,车身蒙着厚厚一层尘土也难盖住大片划痕和掉漆,仿佛刚从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沙尘暴里开回来。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背包顺势甩在后排座椅上,驾驶位上的人给他递了厚厚一叠纸质文件,紧接着发动了车子。

他接过来随意翻了翻,“老规矩?”

“老规矩。”那人答道。

“那就麻烦在随便哪个商店门口停一下,我需要……”说到一半的话忽然停住了,司机转头向他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哇哦,”Neil在自己的下巴上来回比划着,辅以学龄前儿童第一次去动物园看长颈鹿的浮夸神情,“我听说过一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你的变化也太大了,说起来上次之后我们有多久没见过了?”

“你的‘上次’是指维多利亚港的话,七个月,大概。”

“所以七个月里你都没有刮过脸?你怎么忍得住的?在餐厅向你索要联系方式的女孩们没有把你拉黑吗?”

“够了Neil,你的废话太多了,我不会回答你那些无聊问题,如果你想阻止这一切发生就倒退回七个月前好了。”Ives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一个,毫不留情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嗨嗨,那就聊点轻松的话题,好吗,我刚从动用了几公斤炸药的恐怖袭击里逃出来,明天还要赶一早的航班去孟买跟Priya接线,下一次见面要等十四天后了,善待你的社畜同事,指不定我们就在哪次任务里因工伤而天人相隔。”

“真遗憾,我并不如你那样擅长聊天。”Ives回敬道。

Neil草草翻完一摞资料决定推到登机时再处理工作,文件被他随手拢成一卷胡乱塞进背包,然后他抓了抓头发重新捡起没聊完的天,“我听说任务结束之后‘信条’会有一次内部的大休整,你有什么打算?找个城市隐姓埋名重新开始普通人生活还是留下来继续发光发热?”

“我更倾向于不去考虑那么远,事情会有它自己的轨迹。”

“看看,超然物外,”Neil趴在一边嘀咕,“怪不得Wheeler总说你是我们之中最清醒的。”

“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Ives从后视镜里盯着他的搭档,没有定型喷雾约束的发稍正随着道路颠簸晃来晃去,“你对我隐瞒了一些东西,关于信条,关于这次行动,不在报告书里那一部分。”

“是的,”Neil耸耸肩,大方且毫无愧疚地承认了,“正如你所想。”

这使得提问者沉默了几秒钟,意外的坦诚反倒让这一句质问本身变得突兀,“那与任务有关吗?”

“私人感情,”他平静答道,“只是个人事务,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就好比你现在开的是切诺基而不是路虎,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来说无足轻重。”

两道视线在镜面里交汇了片刻,火焰与冰山各不相让,锋芒毕露撞上了铜墙铁壁,率先撤退的是更温吞节制的后者。

“但是如果你打算拿枪指着我的脑袋逼问,我会考虑讲出来的。”他补充道。

Ives哼了一声,“这倒不必,我只想确认你是不是在做不必要的傻事,我们之中并非没有先例。”

车子拐过一个弯汇入主干道车流,这时车载通讯器响了一声,冷静的女性声线从频道里传出,是Wheeler。

“各行动小组注意,基辅歌剧院在三十分钟前发生爆炸,接应任务已完成,后续按照原计划执行,目标人物代号P。”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通讯中断了,车内重新落入寂静,有人试图打破刚刚结出的薄冰。

“见过他了?”

“打了个照面,准确点说我蒙着面。就中情局特工考核标准来说,同情心过剩,感性大于理性,任务执行能力和应急情况处理能力基本达标,我要感谢他没有转头给我几发子弹,不过他现在应该没工夫去思考这个问题,至少在整个行动结束前。”

“若你的评价有够中肯,”Ives选了一个颇有余地的形容词,提前给这则评定意见打了个问号,“这位关键先生听起来并不是个不可替代的角色,我无法理解必须要靠一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完成拯救世界的最后布局的决定,头儿是怎么想的?”

Neil靠在宽大座椅上闭着眼睛缓缓摇头:“他可是唯一主角(Protagonist)。”

行车道上汽车喇叭鸣笛一声叠一声地响起来,间杂语种丰富的叫骂,他们赶上了道路交通高峰期,被形形色色的车辆堵在十字路口动弹不得。

“前方出了点事故,估计要等上一会儿了,大约还赶得上午饭点。”兼职驾驶员几番挪腾之后放弃了企图变道超车的挣扎,索性直接拉了手刹。

“今天是几号来着?”后座的乘客在一片嘈杂里忽然睁开眼。

“十四号,”Ives报出一个确切日期,随后微微皱起眉头看他,“怎么?”

“没什么。”Neil摇下一点车窗,立刻有微风伴着炸热狗的香味灌进来,他抽了抽鼻子,目光落在十几米开外的路边流动餐车上,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在那前头驻足。“倒计时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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